沿一湾汩汩流动的河水,慢慢地往前走。水面不宽,仿佛一跃可过,两岸绿柳垂荫。两岸的人家,后窗对着河水,推开木窗,便看见了映在水里的月色星光。千江有水千江月,每一户人家,都仿佛将满天的星辰拥入了自己的怀里,洒在了自家的后院。
夜是静得很了,白日喧闹的市声,如织的游人,这时都消失了。家家户户都关门落锁,一家人聚在灯下,吃饭喝茶,谈论白天见到的趣事,盘点一日的收入。孩子们守在电视机前,好奇地张望着外面的世界。偶尔看到自己的家乡在电视里出现,便兴奋地叫起来——呀!这是我家,这是隔壁囡囡家!大人们听到了,也许会投过去漠然的一眼,便继续低低地商量着明天、后天要做的事情去了。旧暗发黑的门楣,走上去会咯吱作响的木楼梯,在外乡人看来是那么地新奇,富于水乡风情,本地人看来,却远远及不上外面洋房的舒适。他们今天住在这里,心里想的是要努力地赚够钱,好让自己的下一辈,去上海去北京,住进明亮宽敞的高楼大厦里。
人心就是这样,隔院的风景最美丽,别处的生活最令人向往。
于是便想象自己是一个没有年代的人,乘一条不知何朝何代的船,漫游在已经九百多年历史的周庄里。小船咿咿哑哑地摇着,从两岸人家的窗子下面摇过。船过贞丰桥,某处酒楼里传来慷慨的歌声。透过格子木窗看进去,几名男子正在那里饮酒赋诗。临窗男子也许姓柳,长身玉立,风神隽秀,融入水色星光的眼波会令所有妙龄女子心乱。可他的心却不在这里。也没有人会想到,这个叫做柳亚子的男子后来会载入史册,而这幢原本叫做德记的酒店也会因为他与其他三人在这里写下的《迷楼集》而改名为“迷楼”。
离开迷楼,继续沿河行去。与河水平行的一条街叫做贞丰街。白天里忙碌的铁铺、锁铺、布店都已经关门了,偶尔可以看到几点从某扇没有关紧的大门里泄出来的灯光,听到几声纺纱织布的机杼声。门内的女子不知是否也如《孔雀东南飞》里刘兰芝般既有着“精妙世无双”的容貌,又有着“三日断五匹”的能巧?在周庄九百多年的历史里,又曾有过多少秀巧的女子,在日复一日的劳作里苍老了她们如花的容颜,湮灭了她们如水的情怀?
小船不语,河水不语,就连白日里喧闹地叫着“知了知了”的蝉儿也禁了声。沈厅张厅,古琴后花园,大户人家的女眷,虽然可以慵懒地赏花弹琴,可在男人们的意志主宰了一切的时代里,她们的寂寞无奈,与小户人家的女子,并没有什么两样。就连千里迢迢地赶过来,坐在临河的茶楼上喝茶的三毛,和她们也没有什么不一样。
弃船登岸,迤迤逦逦地行过双桥。夜更深了,隐隐约约地,可以听到从全福讲寺里传来的钟声、木鱼声、诵经声。是不是宋朝时候的香火并不要紧,池里的几朵睡莲,池畔的一带垂柳, 仿佛都在告诉你,纷纷扰扰的世事里,聚散离合都是缘。既是如此,虽然仍在恋恋于周庄的美丽,也还是走吧!